2008年5月25日 星期日

斜暉與流水的密碼

落日的餘暉靜定地斜照水面,像一首無聲的歌,無意挑起水波的漣漪,只逗引著波心的應和;大地的流水承載著霞光的凝視,像一曲簡單的節奏,無言的潺潺東流,只是賡賡續續地漫遊。無心還有心,無意似有意。霞暉是有情的,它溫潤的光彩,熟練地描摹出黃昏的輪廓,妝扮一天最後的美麗。流水是有愛的,它敦厚的波濤,深沉地勾勒出昏黃的舞浪,繾綣黑夜最初的浪漫。

歷史在散步,自然在媒合,一個不留神,晚霞便暗地裡乘著悠悠流水,相偕蔓延向渺茫的遠方。濁黃的天地間,一股低調的情氛,便這麼綿亙晃漾開來。誰都不知曉,千萬年來,日落與水流的纏綿旅程,還沒有走到盡頭呢?

在天願作比翼鳥,在地願為連理枝,是天下有情人共同的想望。在相互依倚的歸屬中,盼望完成自己也完成對方。只是,大丈夫好作浪子,大文豪甘作逐客,大商賈重利輕別離。你空等也好,你閨怨也罷,沒幾個有良心的漢子,會去管你的死活。

於是,一生的等待,竟是絕代佳人最起碼的負荷。等待的心情,也許平靜,也許焦躁;等待的滋味,也許甜蜜,也許苦澀;等待的過程,也許璀璨,也許幻滅,等待總是流露一點癡心。在甘心守候的姿容中,往往含蘊流沔的情傷。

等待的歲月,一轉瞬間與天老與地荒,沒有偉大渺小之分,沒有富貴貧賤之別,心一旦受了利箭,都同樣必須承受感情的熬煮。於是乎,懸念是一種折磨,盼望是一番陣痛楚,孤寂是一場摧傷,惆悵是一織迷網,而那心魂深處的跋涉,又是一道走不盡的艱難。

溫庭筠從斜暉與流水的脈脈愛戀與款款心曲中,無意中領悟了自然世界的深情思路,於是只應天上有的一闋詞便映照人心,牽動千萬情人的情愁。

「梳洗罷,獨倚望江樓,過盡千帆皆不是,斜暉脈脈水悠悠,腸斷白蘋洲。」

我越過萬山阡陌而來,是來顛覆纏足的愛情。我來拯救你的愛情,同時澆灌我的靈魂。我看準了你眼眸的凝視,就是天定的眷情。我要深邃的靜定,領你一波強似一波的情水,奔往無垠的愛鄉,一如你清炯炯的眼波綻放著朦朧愛意,你將以果決的執著,伴我一道柔似一道的紅霞,徐徐緩緩的落下無邊的情海。 至於光影與水影如何交錯,日落與水流的傳說如何考證,又與我們何干?

──斜暉的專注與流水的悠揚,只是一種自然愛戀。── 我們只要留下這一句密碼,就夠詩人們受了。

朕是一派永遠照拂你的柔光,這不是神話,你要牢牢記住。

2008年5月21日 星期三

你那邊幾點?

上禮拜五,國文科舉行王功鹿港一日遊,一大早,兩部遊覽車浩浩蕩蕩南下。臨出門前,我告訴小兒子說:「今天晚上八點鐘就回到家了,再跟你下一盤棋。絕對不賴帳!」已經黃牛好多次了,我加重語氣的發下豪語。棋盤放在桌子一角已經好幾天了。「嗯。」我兒居正高高興興地出了門。

一路歡唱,跟乙車的老師們,玩得很盡興。我帶著玉珍齋的名產喜孜孜地回到了家,看了一下壁鐘:「十點十分!」,貪睡的兒子已經就寢。跟孩子的媽報告一天當中的點點滴滴,她很體諒,沒有抱怨。

星期六晚上參加親戚的喜宴,回到家又過了十點。兒子抱著哈利波特第四集,橫三豎四地睡在他的土匪窩裡。 星期天,中午參加學生的喜宴,晚上參加林老師女兒的喜宴。開開心心的回家,老妻舉案齊眉,算是相見歡,兒子又睡著了。

星期一,兩夫妻分別有事,不在家出吃飯,孩子的媽幫他準備好三商巧福四十九元大特價的牛肉麵。並且叮嚀他,不管是看柯南或者是多啦A夢、中華一番、櫻桃小丸子、遊戲王…… 只能選擇一個時段看卡通,要誠實,不可以騙媽媽。說謊話鼻子會變長。

大學同學聚會,多年不見,大家過了難忘的一晚,好像回到從前。看看錶:「哇!十點半了!」老婆手機剛好打過來,兩個人都還在外頭。互相戲謔,十分諒解。我打了電話回家,親親我的么兒。

「兒子啊!對不起,你那邊幾點?爸爸忘了帶錶……」電話聲響了很久,吵到了他。
「爸啊!可能很晚了,我睡著了……。」

掛完電話,我以「家有惡犬」為由,飛奔到家。棋盤早已擺好,仍然是黑子擺在他的那一邊。胖嘟嘟的他,躺在電視機前,垃圾食物,一地都是,電視機裡的柯南還在辦案。

兒子把聯絡簿放在桌上,要我簽名。字工工整整的。
最後一段這麼寫著:「今夜,看著爸爸在燈下認真的批改作業,我更要用功讀書!他是一位好老師,我也要做一個好學生。效法爸爸……」。

他另外以一張紙,歪七扭八地寫了兩行字,壓在電話機旁。
「剛剛電視機有一個廣告說:75%的父親,平均每天陪孩子的時間不到2.5小時,你猜是馬英九還是陳水扁的廣告?」

「林明進,我快到家了。你那邊幾點?……怎麼?你生氣了?我忘了帶錶,你那邊幾點?……」手機那一頭,是我老婆謝老師打來的。

毛會長–他來頭不小

一個好的名字,往往可以讓一個人揚名立萬、吃香喝辣的。楊亮功、蔣彥士的名字出自尚書;陳誠(字辭修)的名字,出自大學;蔣中正(字介石)的名字,出自周易豫卦。

看他的尊姓大名,來頭真不小,我只花了幾粒蜜餞,就從黃深權處打聽到他的身世,原來他有個好爺爺。怪不得他輕而易舉地就在教師會當起家來,我們怨不得自己,他有個好阿公,幫他取了個好名字,所以,他飛黃騰達。

各位看倌,「毛應騂」,他來頭不小。

論語雍也篇第四章: 子謂仲弓曰:「犁牛之子,騂且角,雖欲勿用,山川其舍諸?」

意思是說:孔子評論他的高徒仲弓說:「一頭毛色駁雜的牛所生下的小牛,卻是毛色純赤,而且兩隻角很端正;人們雖然不想用牠來做祭祀的犧牲,可是山川的神明哪裡會捨棄牠呢?」

以前供太牢祭祀的牛隻,牠必須符合牛角端正、牛毛純赤色的條件,才能做為祭祀的犧牲。「犁牛之子,騂且角」,是說雜色牛生出來的小牛,毛卻純赤色而角周正,完全合乎祭祀的標準。「雖欲勿用,山川其舍諸」,是說這種合乎祭祀標準的小牛,可以用來祭祀山川之神。主持祭祀的人以其出身有所顧忌,怕有玷神明,有一絲之不誠。雖欲棄置勿用,但是受饗的神明,只問其本身條件,不究其祖,並不排斥這條牛做為祭品。當然,此章完全是以比喻的文字為況。孔老夫子主要的用意是引喻說明仲弓之德足以用世。

論衡自紀篇云:「母犁犢騂,無害犧牲。」本章以出身不精純的雜色牛之子,因「騂且角」而可作犧牲之牛為喻,譬喻仲弓可使南面為君。仲弓之德在孔子心目不可謂不高,孔門四科十哲,仲弓列德行科。毛會長,汝其勉之!

「毛」應「騂」,生肖屬「牛」,這個名字學問大。毛會長的祖父,以克家之子期待他的心情,可見一斑。他,有沒有出類拔粹,我們不方便多作評論。毛會長,聲如洪鐘,器宇軒昂,風度翩翩,你我都知道,這完全是自信心作祟。

毛會長的祖父是前清進士,所以,我們只好說:他來頭不小!

卜算「心泉一百」

從一數到一百,一百是個圓滿。
紅樓繁華不盡,心泉一百以後,還有兩百、三百……。
君不見,心泉虛懷若谷,她沒妄想過圓滿的激情。
﹁心靈的泉水﹂,最耀眼的身段原本就不是數量,她恐怕不需要我們在數字上錦上添花。
盈科後進,自在從容。是水的沉潛德性,也是心泉的態度。不躐等,也從不浮夸。一步一腳印,是她不突出卻又十分鮮明的臉譜。
源泉混混,不舍晝夜。是水的本事,也是心泉的天賦。流動萬方,變化不居。愛心若泉,永不枯竭,不擇地隨時可出,是她變中不變的立場。
流瀉而下,緊貼地表。是水的謙讓,也是心泉的性情。霑溉師生,始終如一,不邀功,不剛強,是她柔情似水的智慧。
易經的最末一卦是未濟卦,卦象火水不交,象徵自然與人生的未必圓滿。圓滿容易讓人懈怠,圓滿容易讓人傲慢。圓滿不是完整的自然現象,一帆風順也不是真實的人生。寄語心泉在奔流的水路上,要像以往一般堅持作自己。掌聲響起,喧鬧沸騰,要看作是必然的戲碼;掌聲稀落,甚而暫歇,才是真實的滋味。
從一數到一百,一百是個圓滿。心泉做得有口皆碑,如果不能免俗,還要奔競下一場圓滿。
盼望心泉將士,繼續用命,師法易經第一卦乾卦﹁天行健﹂的精神好好從零開始,﹁自強不息﹂。
面對未必圓滿的未來,下一個一百,才有圓滿的機會與喝采。

2008年5月19日 星期一

永貞




咸亨娶女吉 恆久得天長


這是中國古老送給新婚夫婦的老對子,咸與恆,是周易下經第三十一與三十二卦,咸,感也。夫妻要時時感受對方,感動對方,感激對方。恆,久也。在恆其亙久之德,白頭偕老。咸與恆,其利都在貞。上經首乾坤,講的是天地之道,下經首咸恆,說的是夫妻之道。

婚姻,是對真情永貞的承諾,我們老祖宗的祖祖宗宗,很久以來一直仰賴它而建立牢不可破的信任。但是,靜水生波,使婚姻成為泡影的外來橫阻,不斷在歷史中倒演。導致可能美滿的婚姻成為不可能,甚至迫使既成的婚姻粉碎幻滅,任誰也不願意見到,然而當陷入婚姻風暴的人,卻又無力對抗與挽回,原來親情也有最脆弱與最殘暴的一面,君不見,一齣接著一齣的悲劇就不斷一字排開。所以,當你覺得婚姻平淡無奇、乏善可陳時,宜換個角度去品評與享有,每一個沉思,我們總會發現:婚姻真是不能兒戲,有了它看似不足惜的一個家,沒了它就只有深悔的一條路。不管你是朱門大戶的富貴人家,或是甕牖蓬戶的寒微貧家,婚姻都是一門很難修為的家業。唯其不容易,更應該努力愛護它。

孔雀東南飛是漢末一齣淒怨感人的家庭悲劇,當年廬江府小吏焦仲卿與妻劉蘭芝的相殉,是婆媳糾紛造成的悲劇。當年劉氏為婆婆遣回娘家,自誓不嫁,未幾,兄迫其改嫁,終而投水自盡,焦仲卿驚聞噩耗,也自掛東南枝,自縊於庭樹之上,於是,孔雀東南飛,五里一徘徊,這一段無端的悲情,就讓原本應該圓滿的婚姻化成齎粉。 比起來南宋的陸放翁與唐婉的處境就難堪多了,放翁和表妹唐婉青梅竹馬,相知相愛,原為美滿婚姻,也因為婆婆的因素,陸游被迫休掉唐婉,然而至情常在,放翁另外安頓她,婆婆情報做得好,及時偵知,兩人只好分手。後來,陸游另娶,唐氏改嫁趙士程。有一天,唐氏與趙士程出遊,在紹興禹跡寺的沈氏園偶遇。放翁悵然填了釵頭鳳一首,題於園壁之上,唐婉見而和之,沒多久,即怏怏然辭世了,結局十分淒涼。

陸放翁的釵頭鳳原詞如下:

紅酥手,黃縢酒,滿城春色宮牆柳。東風惡,歡情薄。一懷愁緒,幾年離索。錯!錯!錯! 春如舊,人空懷。淚痕紅浥鮫綃透。桃花落,閑池閣。山盟雖在,錦書難託。莫!莫!莫!

陸游這一闋詞旨在抒發别後的傷痛無奈,與想見對方的惆悵無依,感情十分真摯。 跳過這一部分,我們來看一看可憐的唐婉是怎麼和這一闋詞的?

世情薄,人情惡,雨送黃昏花易落。曉風乾,淚痕殘,欲箋心事,獨語斜闌。難!難!難! 人成各,今非昨,病魂長似秋千索。角聲寒,夜闌珊,怕人尋問,咽淚裝歡。瞞!瞞!瞞!

夜,總是纏繞著又溼又膩的哀愁。
婚姻的挫敗,好比雨送黃昏花易落,是典型的外來橫阻,十分人為的催促生命走向黯淡的境遇。對於唐婉而言,一次不期然的乍見,並沒有太多的喜悅。於是,在為雙與成各之間,在眷戀與夢幻之間,在淒冷與現實之間,欲說還休,病魂長似秋千索,自然搖晃成難以言詮的牽扯。各有新歡,白天的人生要面對夫婿公公婆婆,歡顏只能嚥淚裝出。這一種難以負荷的摧毀,又怎麼說得出口說得明白呢?既然不忍心對老公啟齒,只好埋藏心底,隱瞞一切。心思既不能言,肝腸復如車輪流轉,日子要怎麼過?悲歌不能泣,遠望不可近,天豈止作弄人?

陸唐相見相和之後,那一轉瞬間的火花就息了滅了。記得也好,最好是忘掉,閃爍在內心深處的,如果不敢期盼重拾往日的甜蜜時光,那麼留存的恐怕只是一點隱忍的螢光,輕照蒼涼的心了。
多虧陸放翁活得久,在七十五歲那年重遊沈園,寫了下列一首詩,平衡了唐婉的委屈。

夢斷香銷四十年,沈園柳老不飛綿。 此身行作稽山士,猶弔遺蹤一泫然。

有那樣的婆婆,才情洋溢的唐婉註定要早逝;有那樣的陸游,折磨悒怏的唐婉或許能釋懷。這是陳年老帳了,心諒不諒解,肝斷不斷腸,是受害者的事,不論一方或者兩造,都算受傷。放翁最後有沒有放下,我們不知道。但是他的難題正在,最大的消褪是婚姻的毀滅,誰說不是呢?自幼伊始,相愛膠漆,尚且遺憾終身,想要個正常的婚姻,求個平凡的夫妻,都不能夠?人生是不能比的,跟別人比,跟自己比,這種比都沒有很好的出路;比快樂,比滿足,比胸襟,比雅量,比給予,比超越,比達觀,比自律,比自求多福,就有很強的力量來渡自己的人生江河了!

婚姻好比人生,圓滿並不容易。所以,標準放低一些,幸福就會漲滿一點。多如果求不到,少並不足畏。知足就會美滿。婚姻之道不在很深奧的大道理,滿足點越低,快樂的機會越高。婚姻不是拿來經營別人,調好自己知足的味,就是最簡單的捷徑了。 婆媳糾葛的時代過去了,但並不代表婚姻不難。如果沒有調整好自己的鞋帶,不但跑不快,而且跑不好,最後就更跑不美了。

知足,就能永貞;永貞,就有好的婚姻等著。

永思

燕草如碧絲,秦桑低綠枝。當君懷歸日,是妾斷腸時。春風不相識,何事入羅帷? 李白‧春思

季節的遞嬗,物色的蛻變,最易搖撼寂寞中等待的心,翹首久候的閨心常在季節的變化中魂縈夢牽。憑藉春天明媚秀麗的春光,惹起深度的春思,尋常的痛苦不外是自覺的憂傷。年輕時的鄭愁予寫出有名的〈錯誤〉,也曾以「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」,來妝點女子的久待。正當漂泊異鄉的男子霍然思歸,已是深閨夢裡人百迴千轉、苦苦久候、肝腸寸斷摧折之際。這是詩人師承慣看的永思之苦。

在等待的悠遠歲月中,懸念是一種折騰,寂寞是一場椎傷,心靈的跳脫跋涉,自然又是一道又一道的磨難。比翼雙飛,連理纏枝,是普天之下有情人的共同懷想。在相互依靠的蘊藉中,完成自己最好同時也完成對方。可是,英雄喜歡漂泊,豪傑總成浪子,俠士志在天涯,商賈重利輕離,在充滿遺憾的人世間,陽關折柳也好灞橋神傷也罷,別離已不可免,漫長的等待成為下一場驚喜唯一的懸想。女子的閨怨總必須在霜天雪地裡慘白逡巡,少婦的離情一一得在春帷與夏螢中延頸流眄。

「自伯之東,首如飛蓬。豈無膏沐?誰適為容!」〈衛風伯兮〉在那麼遙遠的年代,就硬生生要思夫成為貞定的情愫。當生命中唯一的寄託不在了,諸事自然也就乏趣了。「誰適為容」,表明再也無人可以入主我心,沒有取媚的愛人,自然就沒有奉獻的殷勤,十足的女為悅己者容。當自己男人跨出離家的第一步,就燃燒孤寂的情火,隨著內熱的煎熬,紅顏的憔悴接著就來了,嬌鮮的姿容就淡了,光豔的雲鈿就斜了,飛髮如蓬的神情也濛了。慵倦不振的怨容,仍是沒有盡頭的永思。

可是馮延巳賦予深閨女子的傷情,不再是幽居陰暗角落,懨懨倦倦無心地度日。這個女子站起來「和淚試嚴妝」,跌入情傷的深淵沒有變,她不讓塵灰遮蔽她遠望的凝視,她不讓憔悴麻木她的情思,她不讓失望凍結她多情的心河。詩人讓她隱含淚水,強打精神,整齊裝扮。這個女子自奮於最深的低迴之中,用最大的勇氣做自己的支撐。不臣服於無謂的苦思,不甘心於閨婦的沉淪。這種自我挺起的覺醒,一如「落梅飛曉霜」的勁舞無畏。

同樣的,在李白長干行那位望夫的思婦,面對「八月蝴蝶來,雙飛西園草」的悽慘景境,她雖然不能免俗的低吟「感此傷妾心,坐愁紅顏老」的深沉喟嘆。最後她能英氣風發直直爽爽的道出:「早晚下三巴,預將書報家。相迎不道遠,直至長風沙」,這種敢愛敢求的真情,是另一種激起的愛情力,令人動容。
再往前看,看看春秋時代的老詩人,對愛情更有著最素樸最直率的表白。詩經鄭風子衿:

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縱我不往,子寧不嗣音?
青青子佩,悠悠我思。縱我不往,子寧不來?
挑兮達兮,在城闕兮。一日不見,如三月兮!

在永思的情境中,從「縱我不往,子寧不嗣音」到「一日不見,如三月兮」,惦思的強烈,一層緊似一層。這位女子在城闕上等不到伊人的幽怨,她選擇坦承的控訴,不甘平靜,不要矜持。這種劇烈的情思表現,最後以坐立不安的情緒,把想望相思的澎湃情緒,風起雲湧的推向最高潮!想他就要讓他知道,抱怨也不遑多讓,高亢的強度與纏綿的深度,不但沒有降低情感的迂迴效果。這一分真率,在挫傷之餘,直接喊出她的要求與懷抱。這是永思世界中,另一種豪邁的吸引力。

古老中國,自來就是一個寫詩的民族。詩歌低吟淺唱,總是瀰漫著詩人的弦音。 永思是詩國的共同汁液。永思是詩人的基本節奏。

思不能永,情就不能臻,詩人也就詩人不起來了。

永生

文人的浪漫世界,總是離不開青春永駐與愛情永生兩件事。許青春永駐的願並不高明,上蒼也從來不曾應允過;期待愛情永生的人並不落空,靠的正是兩對眼神的承諾。活著永生,離塵永世。
月光下的世界,朦朦朧朧,最容易讓離別兩地的情人惹相思。兩地相思,一言難盡,洵非虛辭。海上生明月,天涯共此時,這是唐人的辛酸;此時相望不相聞,願逐月華流照君,這仍然是詩人的盼望。最可憐見的是天上辛苦的月孃,一年到頭,流流轉轉,匆匆促促,一夜才圓滿如環,卻得夕夕都虧缺如玦。人生的良辰美景終究不長,月美雖只有一次,比起遲暮之苦,月可以有夢,美可以再來,這麼說來美人是十分卑微的。月滿之美,自然就成了沉浮人生的雪泥鴻爪。多少騷人總要在昂仰皓月之餘,讓苦悶緩緩發出,以浩嘆凝成怨文懟句。一無所有的詩人,他還會變化皎月為日夜想念的愛人,想像她成照拂的月輝貼緊著他,那是最廉價的滿足。可是還有一種特別熱情的文士,他還妄想以一身微軀的熱血,不辭千里去親炙那冷冷的月。奈何天梯難攀,一個天上,一個人間,遐想總會隨著煙消隨著雲散;依舊江山阻隔,一處胡山,一處越水,剩下的多是深沉的追懷。是誰說的:問君何事輕離別,一年能幾團圓月,這個話讀起來有點兒埋怨。又是誰說的:銜恨願為天上月,年年獨得向郎圓,哪個雅士的心不受到強烈的撞擊?
人生中曉風楊柳的姿影,古木參天的蒼松,奮翼出谷的新鶯,鳴歌曼妙的雲雀。有的很短暫,來不及贊嘆,一溜煙,好景就過了;有的很老成,來不及賦歌,一轉瞬,詩人就老了。跟時間有關的幸運物──燕鳥,往往也是懶得遙望天際的另一類文人的好搭擋,在文字的工程中,雙燕總是要很多情的。當小燕子以輕盈嬌小的靈巧之身,出現在閨中少婦的簾鉤之上時,旖旎柔情的夢想來了,時光錯置的感喟來了,孤枕暗夜的寂寞來了,獨倚危樓的哀怨來了,情感上該有的日深積怨統統都來了。燕飛對語,呢呢喃喃似絮語似情話,它們慣說什麼?並不重要。可是,當室垣殘牆,人去樓空,雙燕依然時,詩人就受不了了;當物是人亡,遺跡獨存,醉燕交頸時,閨婦就忍不下了。千百年來燕鳥可能以帶來喜訊而沾沾自喜,但是多情自然多怨,雙雙對對的美滿,不是人間的真相,燕鳥有知,豈肯輕易南飛?
文人最怕的還有蝴蝶雙飛,清初有個貴冑公子這麼說:唱罷秋墳愁未歇,春叢認取雙棲蝶。他三兩年的婚姻歲月,美滿隨意,卻抵不過上蒼的作弄,老不成傷老的老邁,就急急忙忙的悼他的亡妻了。他是不甘心如此一路悽悽惻惻的,在最愛的墳前吟罷蒿里,唱盡輓歌,哭妻哭不到盡哀,悲情悲不成解脫。所以,他給自己的恨離墳塋許了一個願:希望明年春天,再來好好的辨認辨認,那盛開的豔春花叢中,可有棲香正沉的一對夢舞春風的雙蝶呢!這樣表面看似美麗的期盼,不如說是內心有一念低吟的哀願:淚已盡,悲已歌,不如化為蝶,擺脫人世的淒苦,永遠依依偎偎,請旁人來認取。
教人驚豔的雙飛蝴蝶,有形的生命並不永,永生的是牠們翩翩起舞的儷影雙雙;讓人羨煞的銜泥雙燕,簷霤的香巢並不永,永世的是牠們鶼鰈情深的雙棲雙飛。活著有永愛,永生永世才有不離不沉的情話,信手拈來都會是有情人的軌範。至於那不曾真正墜沉的月仙,我們看到的月華只是月華,不要有太多的戀棧與寄託。因為,昇華是愛情的事,月娘不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