峰高無坦途，更上一層雲

「偉大也要有人懂！」魯迅說的。

我借用他讚美吳敬梓的話送給陳老師，鼓勵她這本《語文教學新智能》燦燦爛爛的誕生。坦率地說，老夫下手很重，看得懂的人都知道：這是在給她壓力，叮囑她今天要比昨天更好。

第一次認識她是在聯合報大樓，討論聯合報兒童寫作班講義編寫大綱時。她囁囁嚅嚅的自我介紹：「我叫陳麗雲，『麗雲』就是那個很俗的菜市仔名『麗雲』啦！」她願意這麼講，我們不能說錯，每個人都有權利用她引以為傲的方式介紹自己。如果老夫說：「『麗雲』，是附著在雲端之上。不知她驚不驚喜？恐怕她應該找個時間回老家感謝她老父，給她取個這麼詩意的名字。嚴格來說，是要跟爸爸說對不起的。」她更不用大老遠的跑到唐朝，向王維磕破頭借了那麼兩句：「行到水窮處，坐看雲起時」，自鳴得意，逢人就搖頭晃腦，反覆癡吟，然後喜孜孜的偷偷陶醉，把「雲」弄得很聖潔，部落格還要「讓我們看雲去」，這樣做雲，滿累的。可見文字的美，是可以讓世界更美的。很多人靠這樣踉踉蹌蹌地活下去。

也許是潛意識對自己名字的從俗誤解，她總有徹底妝點的移情意識。因緣際會，她一頭栽進「修辭」的江河，師承良師，游出一波又一瀾的美麗浪花。不管是有心栽花還是無心插柳，偌大的修辭花園，她念茲在茲地要把學問美得像一朵花。如今，書一本一本的付梓，看來她是做到了。天公疼憨人，碰到好老師很重要。

在講究進德修業為基礎的周易，「修辭立其誠」是十分仁義道德的，這種修辭和道德互涉的組合，一直成就在文以載道的框架世界。禮記表記：「情欲信，辭欲巧。」和南朝梁簡文帝的主張：「立身且須謹重，文章且須放蕩。」十分似曾相識，一直到脂硯齋評紅樓夢：「做人要老實，做文要狡猾。」不也都是如出一轍？自古以來，修辭都是在為道德服務。這種舊調彈了很久。

現在，修辭學是一門大學問，遠自文心雕龍首開系統化的修辭論述後，修辭學成了選擇語言形式以來提高表達效果活動的專門科學，追求文字曼妙的文藝理論家們，一棒接一棒，開闢了修辭學的康莊大道。這些年來，「作文」成為國語文教學的主流價值，真是始料未及，只能說是形勢比人強。第一線的中小學教師在作文啟蒙上，最感吃力的是，從句子的組成架構到提高句子的表達效果，如何讓莘莘學子的寫作能力能日起有功？內行人都心知肚明：「修辭教學」一直是基層教師最需要的祕密武器。我們都知道，修辭是語言運用的藝術，但它並不是脫離思想內容，純粹技巧性的東西，將真實的思想感情表達得更精準更美好更優質，正是修辭教學的最大價值。

陳麗雲《語文教學新智能》是修辭的精品店；第一輯是「點的撞擊」－以教學設計為主；第二輯是「線的延伸」－重在教學理念；第三輯是「面的開拓」－收錄發表在報章雜誌的修辭理論；第四輯是「綜合運用」－是她個人的創作示範。這本書有簡明的理論論述，也有實用的教學實務，對有志於修辭教學的基層教師是一大福音。在漢光教育基金會「作文點燈計畫」的全省系列巡迴演講中，她展現了修辭專業的精湛演出；在國語日報《小作家月刊》叫好又叫座的「寫作易開罐」專欄內，字字珠璣，精彩絕倫，這些老夫全看在眼裡。

我只是個教書匠，由於倚老可以賣老，所以你只要敢嘯傲江湖，就有人敢肅然起敬，她涉世未深，要我給她的大作寫幾個字。我是個繡花枕頭一包草的人，忝為作序，實在坐立難安。「修辭」這個領域，我並不內行，她的恩師前序推荐備矣，句句有代表性，我不敢胡意置喙。「峰高無坦途，更上一層雲」，憑良心講，這是高度肯定，也含有高度期許之意。峰高無坦途，要不緊不慢；更上一層雲，且一步一印。等到跨過高峰，再回首來時路，就絕頂天地寬了。戲謔成習，談笑無忌，能原諒我，請盡量原諒我。老夫除了推許之外，最後很虔敬的送給陳師兩句話，以謝央序之恩：

競躋高峰，可以極目八方，要不斷追求超越，登頂能夠讓人傲視自信；
仰躺大地，可以悠覽太空，要一逕陶然昇華，隨處能夠讓人優游自得。

「懂得自己，才最偉大！」老夫說的。

林明進 謹識於大塊齋
九十八年元月十五日

永生

文人的浪漫世界，總是離不開青春永駐與愛情永生兩件事。許青春永駐的願並不高明，上蒼也從來不曾應允過；期待愛情永生的人並不落空，靠的正是兩對眼神的承諾。活著永生，離塵永世。

月光下的世界，朦朦朧朧，最容易讓離別兩地的情人惹相思。兩地相思，一言難盡，洵非虛辭。海上生明月，天涯共此時，這是唐人的辛酸；此時相望不相聞，願逐月華流照君，這仍然是詩人的盼望。最可憐見的是天上辛苦的月孃，一年到頭，流流轉轉，匆匆促促，一夜才圓滿如環，卻得夕夕都虧缺如玦。人生的良辰美景終究不長，月美雖只有一次，比起遲暮之苦，月可以有夢，美可以再來，這麼說來美人是十分卑微的。月滿之美，自然就成了沉浮人生的雪泥鴻爪。多少騷人總要在昂仰皓月之餘，讓苦悶緩緩發出，以浩嘆凝成怨文懟句。一無所有的詩人，他還會變化皎月為日夜想念的愛人，想像她成照拂的月輝貼緊著他，那是最廉價的滿足。可是還有一種特別熱情的文士，他還妄想以一身微軀的熱血，不辭千里去親炙那冷冷的月。奈何天梯難攀，一個天上，一個人間，遐想總會隨著煙消隨著雲散；依舊江山阻隔，一處胡山，一處越水，剩下的多是深沉的追懷。是誰說的：問君何事輕離別，一年能幾團圓月，這個話讀起來有點兒埋怨。又是誰說的：銜恨願為天上月，年年獨得向郎圓，哪個雅士的心不受到強烈的撞擊？

人生中曉風楊柳的姿影，古木參天的蒼松，奮翼出谷的新鶯，鳴歌曼妙的雲雀。有的很短暫，來不及贊嘆，一溜煙，好景就過了；有的很老成，來不及賦歌，一轉瞬，詩人就老了。跟時間有關的幸運物──燕鳥，往往也是懶得遙望天際的另一類文人的好搭擋，在文字的工程中，雙燕總是要很多情的。當小燕子以輕盈嬌小的靈巧之身，出現在閨中少婦的簾鉤之上時，旖旎柔情的夢想來了，時光錯置的感喟來了，孤枕暗夜的寂寞來了，獨倚危樓的哀怨來了，情感上該有的日深積怨統統都來了。燕飛對語，呢呢喃喃似絮語似情話，它們慣說什麼？並不重要。可是，當室垣殘牆，人去樓空，雙燕依然時，詩人就受不了了；當物是人亡，遺跡獨存，醉燕交頸時，閨婦就忍不下了。千百年來燕鳥可能以帶來喜訊而沾沾自喜，但是多情自然多怨，雙雙對對的美滿，不是人間的真相，燕鳥有知，豈肯輕易南飛？

文人最怕的還有蝴蝶雙飛，清初有個貴冑公子這麼說：唱罷秋墳愁未歇，春叢認取雙棲蝶。他三兩年的婚姻歲月，美滿隨意，卻抵不過上蒼的作弄，老不成傷老的老邁，就急急忙忙的悼他的亡妻了。他是不甘心如此一路悽悽惻惻的，在最愛的墳前吟罷蒿里，唱盡輓歌，哭妻哭不到盡哀，悲情悲不成解脫。所以，他給自己的恨離墳塋許了一個願：希望明年春天，再來好好的辨認辨認，那盛開的豔春花叢中，可有棲香正沉的一對夢舞春風的雙蝶呢！這樣表面看似美麗的期盼，不如說是內心有一念低吟的哀願：淚已盡，悲已歌，不如化為蝶，擺脫人世的淒苦，永遠依依偎偎，請旁人來認取。

教人驚豔的雙飛蝴蝶，有形的生命並不永，永生的是牠們翩翩起舞的儷影雙雙；讓人羨煞的銜泥雙燕，簷霤的香巢並不永，永世的是牠們鶼鰈情深的雙棲雙飛。活著有永愛，永生永世才有不離不沉的情話，信手拈來都會是有情人的軌範。至於那不曾真正墜沉的月仙，我們看到的月華只是月華，不要有太多的戀棧與寄託。因為，昇華是愛情的事，月娘不懂。

給兒子的一封信──我決定再溺愛你一次

兒子，這件事還是告訴你好了。

約莫一個禮拜前，你們社會科老師也就是你老媽，出門前，面憂憂的要我盡一盡做爸爸的責任，不要再縱容你了！────天漸漸黑了，那通從文明的手機下達的捕殺令，強烈的暗示要我海扁你一頓。

兒子，不是我說你，你的確是罪證確鑿。一個月前的功課──社會科專題報告，你可以一拖再拖，拖到人家氣呼呼地最後通牒，又故作從容地挑燈夜戰，攪得全家雞犬不寧！

今夜不管是不是夜黑風高，我決定要做一個稱職的爸爸！好讓三五十年後，你在某個領域有一席之地之餘，向全世界的媒體真情告白：「如果當年沒有我老爸的鞭策，我不會有今天的成就！」我找到了揍你的好理由。

當我走向你的時候，我的心情是帶著嚴懲你的決心的！冷風颼颼，右手有著慈父的厚繭，左手則是嚴父的家法。是的！子不教，父之過。

當我走近你的時候，腳的節奏有點亂。想想，你還沒有結實到可以接得住老爸沉甸甸的一記熊掌，你還那麼稚氣未脫，不知天高地厚。你還那麼小……。「不教而殺謂之虐」……，我暫時找到了縱囚的藉口。

我看到了你的功課，題目是──「近代和古代的傳播工具」，小四的功課如此，著實嚇人一大跳！你書桌上堆積如山的剪貼資料，你專注地篩選：從古代的煙火、鼓聲、飛鴿、腕木等老骨董，到五花八門的現代資訊，你如數家珍；作業雖然趕了些，你都瞭若指掌！雖然振筆疾書，你依然一絲不茍！我的左手悄悄地縮了回來。

當我撫摸著你的臉頰時，你在最恰當的一刻，做了一個鬼臉：「爸爸，對不起，讓你們操心了。」可惡的甜嘴！

夜深了，明天你得交出作業。那位帶著大眼鏡的社會科老師，正瞪著我們：不要抬起頭來，下次不能再搞這種飛機了。

咳咳……老爸我正經八百的說：「兒子啊！可以當大樹，就不要只做一片葉子。」

出爾反爾的老爸
88.12.17聯合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