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1月6日 星期二

永生

文人的浪漫世界,總是離不開青春永駐與愛情永生兩件事。許青春永駐的願並不高明,上蒼也從來不曾應允過;期待愛情永生的人並不落空,靠的正是兩對眼神的承諾。活著永生,離塵永世。

月光下的世界,朦朦朧朧,最容易讓離別兩地的情人惹相思。兩地相思,一言難盡,洵非虛辭。海上生明月,天涯共此時,這是唐人的辛酸;此時相望不相聞,願逐月華流照君,這仍然是詩人的盼望。最可憐見的是天上辛苦的月孃,一年到頭,流流轉轉,匆匆促促,一夜才圓滿如環,卻得夕夕都虧缺如玦。人生的良辰美景終究不長,月美雖只有一次,比起遲暮之苦,月可以有夢,美可以再來,這麼說來美人是十分卑微的。月滿之美,自然就成了沉浮人生的雪泥鴻爪。多少騷人總要在昂仰皓月之餘,讓苦悶緩緩發出,以浩嘆凝成怨文懟句。一無所有的詩人,他還會變化皎月為日夜想念的愛人,想像她成照拂的月輝貼緊著他,那是最廉價的滿足。可是還有一種特別熱情的文士,他還妄想以一身微軀的熱血,不辭千里去親炙那冷冷的月。奈何天梯難攀,一個天上,一個人間,遐想總會隨著煙消隨著雲散;依舊江山阻隔,一處胡山,一處越水,剩下的多是深沉的追懷。是誰說的:問君何事輕離別,一年能幾團圓月,這個話讀起來有點兒埋怨。又是誰說的:銜恨願為天上月,年年獨得向郎圓,哪個雅士的心不受到強烈的撞擊?

人生中曉風楊柳的姿影,古木參天的蒼松,奮翼出谷的新鶯,鳴歌曼妙的雲雀。有的很短暫,來不及贊嘆,一溜煙,好景就過了;有的很老成,來不及賦歌,一轉瞬,詩人就老了。跟時間有關的幸運物──燕鳥,往往也是懶得遙望天際的另一類文人的好搭擋,在文字的工程中,雙燕總是要很多情的。當小燕子以輕盈嬌小的靈巧之身,出現在閨中少婦的簾鉤之上時,旖旎柔情的夢想來了,時光錯置的感喟來了,孤枕暗夜的寂寞來了,獨倚危樓的哀怨來了,情感上該有的日深積怨統統都來了。燕飛對語,呢呢喃喃似絮語似情話,它們慣說什麼?並不重要。可是,當室垣殘牆,人去樓空,雙燕依然時,詩人就受不了了;當物是人亡,遺跡獨存,醉燕交頸時,閨婦就忍不下了。千百年來燕鳥可能以帶來喜訊而沾沾自喜,但是多情自然多怨,雙雙對對的美滿,不是人間的真相,燕鳥有知,豈肯輕易南飛?

文人最怕的還有蝴蝶雙飛,清初有個貴冑公子這麼說:唱罷秋墳愁未歇,春叢認取雙棲蝶。他三兩年的婚姻歲月,美滿隨意,卻抵不過上蒼的作弄,老不成傷老的老邁,就急急忙忙的悼他的亡妻了。他是不甘心如此一路悽悽惻惻的,在最愛的墳前吟罷蒿里,唱盡輓歌,哭妻哭不到盡哀,悲情悲不成解脫。所以,他給自己的恨離墳塋許了一個願:希望明年春天,再來好好的辨認辨認,那盛開的豔春花叢中,可有棲香正沉的一對夢舞春風的雙蝶呢!這樣表面看似美麗的期盼,不如說是內心有一念低吟的哀願:淚已盡,悲已歌,不如化為蝶,擺脫人世的淒苦,永遠依依偎偎,請旁人來認取。

教人驚豔的雙飛蝴蝶,有形的生命並不永,永生的是牠們翩翩起舞的儷影雙雙;讓人羨煞的銜泥雙燕,簷霤的香巢並不永,永世的是牠們鶼鰈情深的雙棲雙飛。活著有永愛,永生永世才有不離不沉的情話,信手拈來都會是有情人的軌範。至於那不曾真正墜沉的月仙,我們看到的月華只是月華,不要有太多的戀棧與寄託。因為,昇華是愛情的事,月娘不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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