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草如碧絲,秦桑低綠枝。當君懷歸日,是妾斷腸時。春風不相識,何事入羅帷? 李白‧春思
季節的遞嬗,物色的蛻變,最易搖撼寂寞中等待的心,翹首久候的閨心常在季節的變化中魂縈夢牽。憑藉春天明媚秀麗的春光,惹起深度的春思,尋常的痛苦不外是自覺的憂傷。年輕時的鄭愁予寫出有名的〈錯誤〉,也曾以「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」,來妝點女子的久待。正當漂泊異鄉的男子霍然思歸,已是深閨夢裡人百迴千轉、苦苦久候、肝腸寸斷摧折之際。這是詩人師承慣看的永思之苦。
在等待的悠遠歲月中,懸念是一種折騰,寂寞是一場椎傷,心靈的跳脫跋涉,自然又是一道又一道的磨難。比翼雙飛,連理纏枝,是普天之下有情人的共同懷想。在相互依靠的蘊藉中,完成自己最好同時也完成對方。可是,英雄喜歡漂泊,豪傑總成浪子,俠士志在天涯,商賈重利輕離,在充滿遺憾的人世間,陽關折柳也好灞橋神傷也罷,別離已不可免,漫長的等待成為下一場驚喜唯一的懸想。女子的閨怨總必須在霜天雪地裡慘白逡巡,少婦的離情一一得在春帷與夏螢中延頸流眄。
「自伯之東,首如飛蓬。豈無膏沐?誰適為容!」〈衛風伯兮〉在那麼遙遠的年代,就硬生生要思夫成為貞定的情愫。當生命中唯一的寄託不在了,諸事自然也就乏趣了。「誰適為容」,表明再也無人可以入主我心,沒有取媚的愛人,自然就沒有奉獻的殷勤,十足的女為悅己者容。當自己男人跨出離家的第一步,就燃燒孤寂的情火,隨著內熱的煎熬,紅顏的憔悴接著就來了,嬌鮮的姿容就淡了,光豔的雲鈿就斜了,飛髮如蓬的神情也濛了。慵倦不振的怨容,仍是沒有盡頭的永思。
可是馮延巳賦予深閨女子的傷情,不再是幽居陰暗角落,懨懨倦倦無心地度日。這個女子站起來「和淚試嚴妝」,跌入情傷的深淵沒有變,她不讓塵灰遮蔽她遠望的凝視,她不讓憔悴麻木她的情思,她不讓失望凍結她多情的心河。詩人讓她隱含淚水,強打精神,整齊裝扮。這個女子自奮於最深的低迴之中,用最大的勇氣做自己的支撐。不臣服於無謂的苦思,不甘心於閨婦的沉淪。這種自我挺起的覺醒,一如「落梅飛曉霜」的勁舞無畏。
同樣的,在李白長干行那位望夫的思婦,面對「八月蝴蝶來,雙飛西園草」的悽慘景境,她雖然不能免俗的低吟「感此傷妾心,坐愁紅顏老」的深沉喟嘆。最後她能英氣風發直直爽爽的道出:「早晚下三巴,預將書報家。相迎不道遠,直至長風沙」,這種敢愛敢求的真情,是另一種激起的愛情力,令人動容。
再往前看,看看春秋時代的老詩人,對愛情更有著最素樸最直率的表白。詩經鄭風子衿:
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縱我不往,子寧不嗣音?
青青子佩,悠悠我思。縱我不往,子寧不來?
挑兮達兮,在城闕兮。一日不見,如三月兮!
在永思的情境中,從「縱我不往,子寧不嗣音」到「一日不見,如三月兮」,惦思的強烈,一層緊似一層。這位女子在城闕上等不到伊人的幽怨,她選擇坦承的控訴,不甘平靜,不要矜持。這種劇烈的情思表現,最後以坐立不安的情緒,把想望相思的澎湃情緒,風起雲湧的推向最高潮!想他就要讓他知道,抱怨也不遑多讓,高亢的強度與纏綿的深度,不但沒有降低情感的迂迴效果。這一分真率,在挫傷之餘,直接喊出她的要求與懷抱。這是永思世界中,另一種豪邁的吸引力。
古老中國,自來就是一個寫詩的民族。詩歌低吟淺唱,總是瀰漫著詩人的弦音。 永思是詩國的共同汁液。永思是詩人的基本節奏。
思不能永,情就不能臻,詩人也就詩人不起來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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